三十九
费奥多尔•马卡洛夫根本不用示意其他人安静,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能使观众明白不应当继续说话了。这位自治委的前任副部长兼财政部长似乎散发一种力场,某种迫使人们尊重的立场。这倒和渡边野有点相像,不过会长大人还携着议事会的威势。而马卡洛夫,恩,大概也靠着点自己的面貌,不含贬义地说。
“姓名。”
显然,他的老朋友老同事并不在影响范围之内。紧紧抵着高椅子靠背,没有丝毫叙旧的欲望,渡边会长冷淡地说。
“喂喂,野,是我呀。”
而马卡洛夫没因受到冷淡对待而难过,反倒微笑了起来。无来由的怒火第二次在会长心中升起,他到底在想什么,把议事会当成儿戏吗?
“我在问,‘姓名’,马卡洛夫阁下。”
会长紧咬住“阁下”这个字眼,提醒马卡洛夫的身份。“阁下”在此地并不是尊称,至少在哔校里具有其他意义,是一种类似“爵位的头衔。”按照《至尊法案》,历史研究基金会拥有授予“阁下”头衔的建议权,而决定权在哔校理事会——并不是议会——手里。这也就直接增加了该头衔的含金量,实际上在校学生中只有马卡洛夫拥有此头衔。
不过也没什么用就是了,唯一的用处只是用于正式场合称呼。渡边野一向对此嗤之以鼻,不是因为她被理事会驳回了,单纯地觉得没用而已。现在会长大人的强调也不是出于恶意,不过是要提醒马卡洛夫他自己在哔校内的身份,换句话说应当尊重议事规章。
“姑且算是话剧部的部长,名字则是费奥多尔•马卡洛夫,虽然我觉得你刚刚说过了……”他的回答又引发了一阵哄笑。
“马卡洛夫、阁下。”会长大人就好像没听见前男友的调侃一样。“你站在此地的目的是——”她掀开档案夹。“反对等级与土地重新划分?”
“正如我的申请表所写。”
作为执掌议长权力一年多的人,渡边野见惯了受审人的反应,无外乎紧张、羞怯、激动、愤怒这几种。马卡洛夫的态度呢?放松?不,在程度上有超越,甚至可以称得上淡然。她好像没处在严肃的议事会议上,他的对面好像没有坐着九个高高在上的议员,而是坐着九位朋友,正在等待他展开一个话头。
恰恰是这种态度把渡边野引燃了。
“陈述,快一点。”
“是。首先感谢议事会给予我当众发言的权力。”他就这么直接开始陈述,无视了渡边野的生硬态度。“我现在站在这里,不是基于所谓前任议员或者‘阁下’的身份——”他能听见会长大人的轻哼。“诸位同学,我现在是哔校话剧部的部长。”
“我不知道生徒们是怎样看待我们部的,或许压根就没听说过?”观众席中有人露出了善意的笑容。“我就简单介绍一下本部好了,顺带宣传一下,欢迎同学们加入,如果没降格成同好会的话。”马卡洛夫清楚地听见了前女友的咳嗽声,这一定不代表她正需要“多喝热水”形式的关心。“话剧部具有悠久历史,是哔校最初创立的社团之一,也曾经是哔校最繁荣的社团之一。我们出产过议员,举行过大型文艺汇演,站在生徒祭舞台上不知道多少次。而今天,我站在这里为它不受降格处理而辩解。不,亲爱的同学们,我不是来给话剧部辩解的,我不是来扯什么存在的原因和理由的。话剧部……我早就接受现实了,话剧部没有未来。”
“你——”
猝不及防,会长大人惊呼出声。万幸的是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失态,事实上台下一片哗然。马卡洛夫,那个马卡洛夫居然会说出这种近乎宣告失败的话?她的眼睛瞄准了马卡洛夫,属于自治委的校服整洁干净,衣领端正,头发整齐,还有诚恳却无奈的笑容,一瞬间会长大人明白了,前男友在打感情牌——她当然不会承认他会承认失败。遗憾的是其他人并不这么想,瑟伦迪亚正在感伤,而她的右臂——
“马卡洛夫阁下!”像是忍受不住近乎哀悼的气氛,索菲娅抢着发言。实际上她的发言不合乎议事规章,渡边野是可以强迫她停下来并给予警报的。但渡边没管。“马卡洛夫阁下,您请,请您回归自治委!马卡洛夫阁下、只要您掌管副会长的位置——我随时可以让出自己的位置!您的自治委依然会——”
“小索菲娅。”
“请您相信我!如果会长不同意的话——”
“好了好了。”
万幸的是,马卡洛夫在索菲娅说出更危险的话之前打断了她。
“我不能回到自治委。”
并不是所谓的假装型推托,以退为进。他的态度严肃认真,马卡洛夫是在宣告。
“自治委有许多朋友,他们正期待我回去,坚信我能给自治委一个更好的未来,我们一直在努力的目标。我承认我能在自治委里出一点点力。但还是很抱歉。”
“因为话剧部。不得不说有些难以启齿。他们当然都不是好东西,有的人怯懦,有些人伪善,有些人暴戾,有些人懒散。有些人眈于幻想天真愚蠢,有些人自诩绅士傲慢无礼。这么一说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交这些朋友……”马卡洛夫自嘲地笑了笑。
“可是诸位,他们是我难以割舍的同伴。”
“我不想举其他的例子,只说一个X吧。在四分之三个哔校放弃我的时候,是X对我伸出了援助之手。他愿意陪我鬼扯无边际的话语,愿意陪我构思低劣庸俗的戏剧。我不知道他具体怎么样,但我在X的身上看到了‘欣赏’。这也许就是我存在的价值……”
“——米兰•昆德拉所谓的‘媚俗’。”
在荧屏里听到其他人煽情地说自己的名字实在是太令人尴尬了。我转头面相观月,试着引开话题。
“您到底在说什么,X君。”
“想一想吧观月同学,沉浸在自己被感动的感动里,为了全人类普遍会被感动的事业——人类之伟大友情而感动,是多么崇高的啊。 大多数人已经被感动了,所以没被感动的就是异议者。异议者,按照勒庞的作品,异议者的唯一下场就是被狂傲的群体碾碎。于是异议者也得屈从,去做自己本应不屑的事,那些媚俗的事。然而讽刺的是他们却已经没有了自觉,潜意识里认同了这种价值……伪善,呵,一句话就能够揭穿马卡洛夫的虚伪——自治委的朋友不是朋友吗?不过这才是我们的费奥多尔•马卡洛夫呢。”确认观月没在拍照或者录音,我笑了起来。
“……诸位,我当然知道话剧部难以维系下去了,说实在的,话剧这种文化形式早就被流行甩出了车道,我们青年学生看到话剧的唯一形式或许就是普通学校的文艺汇演——当然这没有哔校的事。大家,我很能接受本部团被降格,从部降为社,降为同好会,说实在的也没什么区别。但有些难以启齿,请同学们允许我们保留我们的驻地。”马卡洛夫低下头颅,对着观众席深深地鞠躬。“感谢大家。”
一下子有些冷场,议事会议出现了诡异的一幕,就好像有人按下了暂停键一样。此时本应该议长发言,引导议员们对申辩人提出疑问,开始一场旧式经典风格的议事会议。可是渡边野会长大人……她在走神?直到有议员忍不住沉默,轻轻敲两下桌子作为提醒,这位会长大人才反应回来。
“请议员开始问询。”她说,声音最开始有一点沙哑。
于是议事圆桌上出现第二轮冷场。少见的出现了没有人发言的情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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